01
林夕小时候，过得并不快乐。
他是父亲第三个老婆的儿子。当年，父亲患有躁郁症，情绪时而高亢时而低迷。脾气上来时，回到家见什么砸什么。多少让林夕变得敏感而忧郁。为此，他开始读诗，叶芝和埃兹拉·庞德成了他的最爱。初中三年级时，看到香港《突破》杂志上介绍台湾诗人周梦蝶。读罢周的文字，随即被中文的旖旎之美所迷倒。从此更是一发不可收拾，古典诗词也好，现代诗也罢，手边能碰到的，无一不读个烂熟。
一次，他读到苏轼的“十年生死两茫茫，不思量，自难忘。千里孤坟，无处话凄凉。”顿时就沦陷了。没想到短短数字，能产生如此凄幽的心境。
那也正是香港电视剧的黄金时期。《上海滩》《家变》《狂人》几部电视剧里的粤语歌，林夕会翻来覆去地听。在少年的狂想时代，他就比一般孩子觉悟得要早：“将来我也要当一个填词人，为许许多多的电视主题曲填词，让每个人都听见我写的作品。”
没有风碰着云
谁又知风声近
爱若来自怨恨
要恨也得讲缘份
考上港大后，林夕毫不犹豫地选择中文系。当时他颇有几分傲气。在学校里也不好好读书，连一些老师都瞧不起，觉得他们照本宣科，学也学不到什么东西。于是跑去图书馆翻资料，徜徉在各个作家的文字里，一读就是天黑。剩下的时间，便偷偷练习写词，一时灵感涌起，从被窝里爬起来也要写上两句。
在港大，林夕一身朋克打扮，行为乖张，丝毫没办法让人将他与日后那个填词人联系到一起。毕业后，他留校做了助教。那个年月的林夕，十分苦闷，在创作上，自认为已经走了一条很远很孤独的路，尝试过各种好玩儿的写法。但始终没有人可以站出来告诉他：“林夕你可以的，这碗饭，你吃得起。”
直到1985年，林夕发表处女作《曾经》，这才把一颗忐忑的心摁了下去。后来他回忆说：“那是入行许可，终于得到承认，比后来拿什么大奖都要开心。”
02
常有人说，林夕看到简体版的《红楼梦》，于是单拿一个“梦”字拆开，做了笔名。其实是误传。入行时，林夕非常崇敬填词人林振强，觉得“林”字不但美，发音也好听，想拿这个字做姓。那时手边恰好有本《红楼梦》，看到“梦”的简体字倒数歌词，一怔：“原来林字下面有个夕阳，意境可以这么美，这么漂亮。”
于是乎，梁伟文，从此成了林夕。
步入词坛后，林夕一路高歌猛进，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，都远远将其他人甩在身后。读他作品的人，唱他作品的人，听他作品的人，无一不是仰望。记得高晓松在一次节目里说，世上有才的人，其实是分两种，一种叫祖师爷赏饭，这是什么意思呢，就是你就跟着祖师爷练吧，练好了，肯定有你一口热乎的。还有一种，叫老天爷赏饭，这就是老天爷要把着你的手干这事儿，别人拦也拦不住，练也练不出来。
在填词上，他对林夕佩服得五体投地，说：“我也就是写《万物生》的时候，觉得让老天爷把着手写了一段儿。大部分写臭了的，都是我自个儿写的。可林夕不是啊，他是老天爷经常把着他的手写。这太那什么了。你看林夕写《你快乐所以我快乐》，13韵里，最难押的就e这个音，一共才十几个字，有的韵，上百字，上千字，e这个音，林夕都敢写，‘你快乐所以我快乐’，这还不算什么，有点能耐都能写出来，下面他愣是来一句‘由我来重蹈你覆辙’，这个‘覆辙’的‘辙’都能入韵，就这一个字啊，望尘莫及。”
你眉头开了 所以我笑了
你眼睛红了 我的天灰了
啊 天晓得既然说
天晓得既然说
你快乐于是我快乐
想当初，陈奕迅去中国传媒大学，为新专辑《认了吧》做宣传。唱完《十年》后，在台上胡侃，等到唱《爱情转移》时，居然把歌词给忘了。音乐声空空流转，陈奕迅赶忙举起双手，连连说“不可以”。然后对着台下：“今天林夕在这边，我一定要重唱。”听众还没反应过来，他就双膝下跪，以表尊重。
林夕与他有私交不假，但能引来“下跪道歉”，还是因为林夕有他的魔力。用张亚东的话来说就是：“他能写出最贴合那个歌手的歌词，每一个歌手的个性和生命力，都会被林夕量身定做的词作强化。”
当初上《志云饭局》，林夕也夸陈奕迅：“他很厉害，十年也未必出一个，因为他唱的不是歌，是情绪，这不是每个歌手都能做到的。”话是不假，但要没有林夕的填词，Eason的歌曲恐怕也不至于那般催人泪下，一首《十年》令人感到时间的怅惘。
唯有林夕，他能把王菲的慵懒，写成《催眠》，把杨千嬅的果敢，写成《烈女》，把张国荣的妖娆，写成《侧面》，把陈奕迅的深情，写成《十年》…
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
牵牵手就像旅游
成千上万个门口
总有一个人要先走
怀抱既然不能逗留
何不在离开的时候
一边享受一边泪流
03
填词这件事，不同的填词人，有不同的技巧。
李宗盛填词，听了人家的故事，回去憋一下午，就能讲透人生。高晓松给谭维维写词，就让她去拍照，拍回来一看，大概就明白了她想表达的东西。林夕曾说，自己填一首词，最快40分钟，最慢一个星期。跟不同的人合作，自有不同的默契或曲折。
曾经最让他头疼的，是歌手林忆莲。每次要下笔前，林夕都会问林忆莲：“你想要什么样的？”林忆莲说：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林夕只好自己去听旋律，凭着感觉先写一稿。写了拿给林忆莲一看，林忆莲总是退回，让林夕反复修改。以至于后来林夕上节目吐槽：“给她填词简直是让自信心崩溃的过程。”
有一次，林忆莲找到林夕，说：“我想你帮我写出一种黄的感觉。”林夕听了一惊：“怎么个黄法儿？”林忆莲说不出来，林夕问：“是黄昏的那种黄吗？”林忆莲想了想：“差不多，但还没有到那么懒洋洋的程度。”几番下来，终于敲定了一首曲子。久而久之，林夕发觉，跟林忆莲在一起填词，是种修炼，让他学会了如何引导歌手，说出她们心里的话。
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
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
你掌心的痣
我总记得在哪里
最让林夕感到轻松舒畅的，自然是王菲。林夕戏言，“我与王菲好似无名分的夫妻”。给王菲写词，常常是不假思索，自由发挥，一张白纸任你涂抹。林夕写的时候，完全不受束缚。因为他知道，无论自己写得多么天马行空，王菲都能够完美诠释出来。
所以，给王菲写词时，他做了大量创新，甚至以现代诗手法创作。经常是一曲写完，丢给王菲，王菲看不懂，问是什么意思。林夕就笑：“现在你看不懂，过几年就懂了。”后来王菲拿到作品，索性不细看，进棚就唱。当初写完《约定》，林夕觉得匠气太重，设计感太强，想再改改，一个电话打给王菲，结果那头哈哈大笑：“不好意思，我已经录完了。”
对林夕，王菲是百分百的信任。
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
仍未忘相约看漫天黄叶远飞
就算会与你分离 凄绝的戏
要决心忘记我便记不起
明日天地只恐怕认不出自己
仍未忘跟你约定假如没有死
就算你壮阔胸膛不敌天气
两鬓斑白都可认得你
林夕初见张国荣时，张国荣已是一代巨星。那天张国荣开一辆敞篷的红色奔驰跑车，帅得林夕几乎吐血。也许是粉丝包袱太重，头几次给张国荣写词，林夕总是写不到满意的句子。直到后来，两人关系越来越深入，才凭《追》获得金像奖最佳电影主题曲。颁奖会后，记者问林夕：“你觉得哥哥唱得怎么样？”
林夕只说了四个字：举重若轻。
对此，林夕解释道：“你很用力去做一件事，别人却觉得你没有用力，这是最难的，唱歌也是这样。”
而他平生最自豪的一件事，就是帮张国荣写了那首著名的《我》。一天，张国荣突然给他打电话，问：“有没有看过一出戏，叫《假凤虚凰》。”林夕说：“看过，怎么？”张国荣说：“里面有句‘I am what I am’，我想你拿它做第一句，你帮我写歌。”没等张国荣说完，林夕就说“好，你等着！”。张国荣大笑：“你知不知道我要你写什么啊？”
林夕也笑起来：“你想写gay嘛，你想走出来！知道你威风，行！像你一样骄傲！”
我就是我，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
天空海阔，要做最坚强的泡沫
我喜欢我，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
孤独的沙漠里，一样盛放的赤裸裸
后来，林夕还为张国荣写下《陪你倒数》《梦死醉生》《玻璃之情》。张死后，林夕回顾词作，在随笔集中万分愧疚：“遗憾的是，在最后五首歌的歌词里，我依然按以往路线在感情世界中唱游。监制曾经提醒我，别写太悲的东西，我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，忽略了当时他心境上的需要。写下了那么多勾引听众眼泪的歌词，究竟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？”
从那之后，林夕心境有变，他越发希望能够以歌词度人，用自己的作品，开解人心。因为一度被焦虑和抑郁困扰，林夕就想写一首歌，用来宽慰有自杀倾向的人。当晚就打电话给了陈奕迅：“Eason，我想写一首关于自杀的词，你愿意唱吗？”
陈奕迅说：“你写，我当然唱。”
这便有了那首经典的《黑择明》。后来，有人靠听这首歌，度过了抑郁症最艰难的时刻，然后写信告诉林夕：“如果没有你这首歌，也许我早就死掉了。”
人又有几多怕光
要急于往花瓣下被探望
未够色便要腥
若有日你也开镜
愿对白不要认你命
04
林夕最宠爱的歌手，是杨千嬅。
据说一次王菲带着好友唱K，林夕也在席间。王菲便问：“为什么你总把最好的歌词留给她啊？”众所周知，跟杨千嬅，林夕情同姐妹。他公开说过：“自从唱完《再见二丁目》，我便知道她是我想要的那个人。十多年来，我俩好像经历了同一段感情，我所有的亲身经历，都写给了千嬅，听她的唱片就像在听自己的故事。冥冥之中，我俩是合二为一的。”
林夕写了许多情事，多半都是他人恩怨，或臆想，或编撰。用别人生命的微光，成全自己笔下的深情。但他写得最深刻的，还是自己的爱慕。当他把那些作品拿给陈奕迅，陈奕迅会说：“就算不懂，我也会唱。”可一旦拿给杨千嬅，杨千嬅说：“我都懂。”
一个人这一生，碰到爱碰到性都不稀罕，稀罕的是碰到了解。杨千嬅接过林夕递来的词，深知他内心的苍白与疮洞。知道那些词背后，立着一个人。
那就是黄耀明。
金庸讲话，情深不寿，慧极必伤。这八个字，简直像是为林夕量身定做的。林夕笔下太多金句的源泉，几乎都来自黄耀明。当年，林夕和黄耀明去日本看U2演唱会，结束后，林夕约黄耀明在二丁目见面。林夕守着内心的孤寂，一直听路边唱片店的音乐，等了3个小时，黄耀明始终没有出现。回到房间后，他便写下那首以白描杀人心的《再见二丁目》。
原来过得很快乐 只我一人未发觉
如能忘掉渴望 岁月长 衣裳薄
有段时间，林夕心情不好，想找黄耀明倾诉，一个电话过去，对方却心不在焉，说着说着就不耐烦了。林夕很悲伤地说：“我觉得我说不下去了。”黄耀明说：“那不如去写歌咯。”于是林夕挂上电话，真的坐下来，写了一首歌，叫《假如让我说下去》。
我想哭 你可不可以暂时别要睡
陪着我 像最初相识我当时未怕累
林夕说过，自己最好的歌词，都因黄耀明而起。《至少还有你》里面，那句“你掌心的痣，我总记得在哪里”，只因黄耀明手心中有一颗痣。何韵诗的《忘》里面，那句“黄是你的姓红是你爱的，就当做常识”，听起来如世间最美的告白。《绵绵》这首歌里，那句“从来未爱你，绵绵，可惜我爱怀念”，全歌都在对“绵绵”柔情倾诉，只因“绵绵”的粤语发音，近似普通话的“明明”。《富士山下》里面，那句 “忘掉我跟你恩怨，樱花开了几转。东京之旅一早比一世遥远”，心里抹不去的，还是当年日本的事……
谁都只得那双手 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
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
曾沿着雪路浪游 为何为好事泪流
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
可千万字句叩心，也没能换来一次回眸。
想当年，叱咤殿堂推举十大词人自选代表作。林夕钦点《春光乍泄》参赛，别人都觉得十分诧异，因为《春光乍泄》完全无法代表他的实力。果然，最后没拿到荣誉。林若宁就跑去问林夕：“你好词那么多，为什么偏偏要选这首？”林夕只淡淡地说了一句：“这是明哥久休复出之作，有纪念价值。”
不是黄耀明不明白，是他不愿赠回忆。
05
林夕许多词背后，都站着一个失爱之人的身影。几乎每一个失过爱的人，都能从林夕的歌词里，找出你心底最想说的、最深情的那句话。
对于挚爱前任，你可以说：
“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，竟花光所有运气。”
对于放不下的恋情，你可以说：
“闭起双眼我最挂念谁，眼睛张开身边竟是谁。”
对于低到尘埃的姿态，你可以说：
“当赤道留住雪花，眼泪融掉细沙，你肯珍惜我吗？”
对于暗恋某人的心境，你可以说：
“被你一贯的赞许，却不配爱下去。”
对于心头恨恨，你可以说：
“做只猫做只狗不做情人，做只宠物至少可爱迷人。”
对于重逢的旧侣，你可以说：
“即使见面，成熟的表演倒数歌词，不如不见。”
………………
30年，回头望去，林夕已经填了几千首歌词。而其中最叫人觉得刻骨铭心的，还是“伤情怨曲”。如果仔细去读，你会发现林夕字字戳心的上千首歌词，说来说去，无非就讲了三个字：求不得。
俗尘渺渺天意茫茫，将你共我分开
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，似是故人来
留下你或留下我，在世间上终老
离别以前未知相对，当日那么好
执子之手却又分手，爱得有还无
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，只恨看不到
大概是因为读小说的年纪，受了祖师奶奶张爱玲颇深的影响。张小说里的那份生命无常，时常笼罩在林夕的心头。人生的苍凉底蕴，欢喜悲忧，都化作了他笔下缠绵的伤口。哪怕写的是开解人心的句子，读起来也是“断肠字点点，风雨声连连”。
无论《约定》《至少还有你》《大城小事》，还是《明年今日》《人来人往》《一丝不挂》，林氏情歌底子里流露的，又不仅仅是男女之情。
